与神明的约定-作品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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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协奏曲

BY 夏夜

第二乐章:破晓

(一)

当小椿被冷醒的时候,雨水密集地打在窗户上,发出了鼓点般的响声。秋夜的风携着雨水撞开窗户,掀起窗帘,将雨水散在她的琴谱上。她急忙从床上爬起,才发现被子掉到了地上。可是她来不及多想,赶紧把窗户关上。

凌晨时分的城市,只有依稀几点灯火在雨中若隐若现。即使是越夜越妖艳的不眠之街,现在也仿佛在雨中洗去艳丽,还原成夜间高低错落的剪影。

夏天要过去了,秋雨携着寒意来到这里。

春野站在窗前望着雨帘中的城市,一个念头突然跑了出来——长谷部先生现在在哪里呢?会不会被淋湿呢?

——“独立行动的付丧神,首先会隐藏好自己的本体刀,然后进入灵体模式,避免被人类发现。”石田先生的声音忽然在她脑中响起,让她悬起的心放了下来。

长谷部离开已经有一周,小椿并没有停止寻找他。虽然仍未有结果,可她却逐渐摆脱最初的惶恐。

她很清楚,这一切都离不开石田先生的帮助。这位师长般的老先生在她最为焦灼的时候,给予她无私的帮助。石田雇她为自己演奏,在经济上解除了她的后顾之忧;另外还经常向她讲解付丧神的历史,弥补椿历史知识的短板。某次烛台切送她回家的时候,曾这样向她解释石田的用心:

“主公终身未婚。现在大概把您当成了自己的孙女了吧。还把您当成自己的学生,想将毕生的知识都教给您。”

小椿点点头,她能感受到老人家对她的关爱,却不理解为什么要把自己当成学识的传承者。“说到继承石田先生的学识,您不是更加合适的人选吗?付丧神的事情也好,过去的历史也好,烛台切先生您一定比我有更深的理解吧?”

“是啊,可是……”烛台切局促地笑了笑,“可是,这是付丧神无法做到的事情。如果有一天主上离开的话……”

——烛台切后来还说了什么?

可那时候小椿在副驾驶座上打了个盹,再也听不清楚了。

寒风吹来,陷入回忆的女性连续打了几个喷嚏,冷得发抖。她赶紧拾起地上的被子,裹在身上躺好。要抓紧时间继续睡了,几个小时以后就要和烛台切到郊外的神社去寻访长谷部了。

可是,在眼皮合拢以前,她忽然冒出一个迷迷糊糊的念头——

——已经很久没有把被子踢下床,今晚是怎么回事……?

夏末秋初之时,山中的蝉鸣依然响亮。昨夜的风雨过后,通往山中神社的石阶上洒满金色的落叶。

半个小时以前,春野椿与烛台切沿着这条陡峭的石阶步入这座山间的神社。

攀山越岭很是辛苦。可这里依然没有他们要找寻的那位神明。

下山的时候谁也没有说话,只有鞋子踩在落叶上细微的声响,与林中蝉鸣之声相应和。烛台切有些担心——这已经是他们所拜访的第十二所神社了,另外他们还找过市区里的五所寺庙、三所教堂,还有两家图书馆和博物馆。

所有地方,明明都是灵力聚集的地方,可是却没有丝毫长谷部的气息。

小椿神色平静,可是回到车上她还是保持沉默。烛台切担心她难过,便安慰她:“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找到他的。”

“我没事,请放心!”小姑娘抬起头,给他送来一个大大笑容。又沉默了好一会儿,这个姑娘才开口说:“光忠先生你不用担心我。不过,……听石田先生讲了那么多审神者的事情,我……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放弃……”

路口的交通灯变红,烛台切赶紧踩下刹车。他叹了口气,问:“可否请您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想吗?” 

小椿的眼睛望向了车窗外,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我在想,即使能够找到长谷部先生,我又应该对他说什么呢?……把他当成朋友,然后把他找回来……好像都是自己一厢情愿……长谷部先生,真的愿意再见到我吗?”

“那我能先问你一个问题吗?”烛台切说。

副驾座上的小姑娘点了点头。

“我想知道,您为什么那么执意要找到长谷部君?”

不出所料,这个问题让春野沉默了。

好一会儿,小姑娘才轻轻叹了口气,说:“因为,总觉自己欠了长谷部先生很多……石田先生不是说过吗,未经允许携带付丧神回到现世居住,是违反政府法律的。虽然监管不严格,可付丧神在现世,终究属于偷渡行为,被发现就会被强制回收的。”

小椿抬起头,烛台切能够清楚看到她脸上焦虑的表情。“我在那个时候,把长谷部先生带到了现世。尽管当时不知情,可是长谷部先生现在,违法的存在吧?……而且,他是特殊召唤的付丧神,非常容易失控……”

她忧心忡忡地说:“如果被政府发现,或者失控伤人,他大概会被彻底销毁吧。可是长谷部先生是无辜的,却因为我的过失受到惩罚,这不公平!!”

烛台切点了点头,安慰说:“我明白了。不过这真的不是您的错。”然后这位太刀付丧神温柔地开解她,说:“您知道长谷部君的过去吗?”

小椿摇了摇头。

烛台切却笑了起来。“不知道您是否曾经接触过在本丸中的付丧神长谷部?他一直在埋怨前主织田信长,因为信长大人把他下赐给黑田家,他对此一直念念不忘呢。” 

“……长谷部先生的气量有这么小吗?”

“他呀……”烛台切想了想才说:“只是性格太过于纯粹了。因为太过纯粹,一心只想为主人奉献自己全部的身心,想要竭力报答主人的恩情,所以信长大人把他送人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作为臣下的忠诚被践踏了,才会如此在意啊。可也正因为他的纯粹,他记得信长的不好,也同样把黑田家对他的恩情铭刻在心。”

小椿听得似懂非懂,可她希望烛台切继续说下去——自己对于长谷部的了解,实在太少了。

黑发的付丧神一边留意前路一边说:“您说过他和您告别的时候,对您说‘感谢您的收留之恩’。我在想,也许现在的长谷部君,就像是刚刚抵达黑田家心情。既为被原主抛弃而难过,也在犹豫着是否接受您的好意。当时我有一种感觉,觉得长谷部君其实在期待着您。甚至可以说,他渴望着您回应他。”

说到这里,烛台切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所以,不要轻易放弃啊。”

“谢谢你,光忠。”可是小椿依然有些不自信,期期艾艾地问: “我真的能够成为他的主人,成为审神者吗?”

“主上说您可以,您就一定可以。”烛台切的语气变得自信许多。只要一提到自己的主人,这位付丧神脸上总会露出自豪的表情。这让小椿觉得好奇又羡慕。“刀剑男子都是这样信任自己的主人吗?”

“当然啊,因为我们是刀,能被人使用就会非常开心。所以,我们对主人充满感激与信任……”光忠似乎还说了什么,可是小椿却陷入了回忆。

——所以,是因为没有能成为“主人”,才被“他们”放弃的吗……

那个念头又突然冒出来了,这些不愉快的记忆像是身形庞大的妖怪一样,张牙舞爪向着她扑过来,轻而易举把她撕个粉碎。可是这一次,小椿觉得自己却有了直面它们的勇气。

(二)

长谷部听见雨水落在地上淅淅沥沥的声音。这是入秋以后第二场雨,却让他想起了夏天里面的那场大雨。

对于刀剑而言,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

断裂?锈蚀?远离战场被珍藏在库房之中?

不同的付丧神有不同的回答,可对于长谷部来说,答案只有那一个——“连名字都取了,却还是赐给了连直臣都算不上的人”。

他本来已经放下那段过去了。可是没想到数百年以后,被赋予了形体的自己,却再次面临历史重演。

——那一天的雨,比现在大多了。那个人的样子在雨中已经看不清楚了。可是他说的话却那么清晰,穿透了雨帘,不断在他脑中回荡:

“我不需要你了。”

——不,这不是真的。

长谷部觉得胸前的刀纹印记在灼烧着他的胸膛,痛苦得仿佛心脏就要炸开了。

一切仿佛回到了公元1575年的夏天。

——为什么您赐予我了形体,却又这样轻易将我抛弃?

“不……主上,求求你……”

他用嘶哑的声音在哀求着。

——哀求,那本来是驰骋于沙场上的长谷部最不屑去做的事情。

可是那个人没有理会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他身后那些付丧神们,挥着刀一拥而上向他砍来……

长谷部猛地睁开眼睛,紫红色眼眸仿佛燃起的火焰,胸膛上某处皮肤开始发烫。可自己现在身处的地方既不是战国时期的歧阜城,也不是那瓢泼大雨中把他驱逐的本丸。现世的都市在清冷的雨夜里显得有些沉寂,冰冷的雨水飘落在他头上,沿着青年煤灰色的刘海滴落到脸上,给他一种奇妙而温柔的感觉——

像是泪水,又像是某种轻柔的抚摸。

——抚摸吗?

长谷部想起来了——

被下赐以后,他被珍而重之地放入黑田家的宝库中。黑田家视他为莫大的荣耀,藉此炫耀者有之,对他心存敬畏者亦有之,更多人只是附庸风雅地吹捧他。

在这些各怀目的的人当中,却有一个孩子发自内心地喜欢他。

长谷部还记得,那孩子为了见他,不惜违反父亲的命令偷偷跑到库房来看他。他和长谷部说很多很多的话,把这把宝刀当成了自己朋友。在孩童纯净的眼眸当中,付丧神显现出了形体。小小的男孩触摸他的脸颊。

是的,那个孩子稚嫩的手掌触摸他的温暖,对从火焰中诞生,以杀戮为天性的刀剑男子而言,那是全新的记忆。

——“松寿丸!说了多少次不能乱动压切——!”*

——“可是、可是压切是我的朋友啊!他看上去很难受的样子,是不是病了——”

——“胡闹!刀又不是人,怎么会生病呢!再不听话,就——”

然后,就怎么样了呢?长谷部一时想不起来了。

然而,他发现此时胸口不再灼痛,原本占据着他意识的愤怒与憎恨,都仿佛被某双手温柔地抚平了。

付丧神站起身来,快步走入被夜色笼罩的街道。

路口往左便是那个灯红酒绿的不夜之街。往前直走过五六个街口,便是和那里截然相反的陈旧街区,到处都是阴暗狭窄的小巷。这里并没有清幽的环境和充沛的灵力,不适合付丧神隐居,可是,谁又能想到一位付丧神会隐居在喧闹繁华的商业区之中呢?

自从离开春野家以后,他就隐居在这里。理由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可能是因为——

他转入一条没有路灯的后巷,雨水的声音掩盖了他身后的脚步声,陷入回忆中的长谷部甚至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背后的异样。

说时迟那时快,两个人影从他前面窜出,举着匕首就向他捅来。背后跟踪长谷部的人影也扑了上来,连撞带打,连连挥舞手中的棍棒。长谷部本能地做出拔刀的动作,却发现本体刀已放在隐秘之处,并未随身携带!强行召唤的话,恐怕会被人发现他的身份——这片刻的迟疑让他落了下风,对方同时发现了他的弱点,高喊着:“他没刀!大家上!”

——劫匪?!那天的吗?!

——……果然这几晚跟着椿回家是对的……

埋伏在暗处的匪徒一涌而出,叫嚣着向他扑过来。长谷部觉得有些好笑,自己此时还在担心别人的人……他竭力回避,可双拳难敌四手,猝不及防头上挨了一记重击。围攻他的人没有发现,疼痛和怒意让付丧神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连眼眸都逐渐变成像额头流出的鲜血那样的红色。胸口的印记又在灼烧着长谷部,本体刀逐渐在他手中显形,无数声音在他脑中叫嚣着:“都压切掉吧!这些人必须死——!!”

如果时间过得再快一点,或许这些人将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阴暗的巷子里会弥漫着血腥的味道,遍地的残骸让人闻之色变。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巷口传来一声高呼:“住手!!!”

斗殴的双方都有一瞬间的迟疑,长谷部眼尖,一眼认出那个撑着伞的身影是谁。

“别过来!”

他大喊一声,可马上就后悔了。

(三)

“长谷部先生??!!”

站在巷口的女孩子惊喜地喊了出来,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确定那就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对象,春野抛下雨伞就往巷子里冲过来。她猛地举起手机,趁着匪徒们被突如其来的亮光晃花了眼的时候,灵活地钻进包围圈内。借着肩上的琴盒,她挡开棍棒的打砸,撞开几个歹徒,一路跑到长谷部身边。

“不许伤害他!我已经报警了!”

在普通人眼里,这个娇小的女孩子站立在被围攻的目标前,试图用琴盒作为盾牌的样子,还发出虚张声势的威胁,简直愚蠢得如卵击石。

可是在长谷部眼中,这个呼喊着向他跑过来的少女,却像是她手中的光,照亮了他。

抓住这一瞬间的空档,付丧神迅速起身,将召唤而至的本体刀拔出刀鞘,挥刀就往最近的敌人。那人看到一道寒光向自己劈来,吓得怪叫一声,高喊“他有刀!快逃!”

这个消息比报警更具杀伤力,混混们自乱阵脚,推搡着想要逃跑,形势瞬间逆转。这时候,望风的也喊起来了:“穿制服的来了!快!!”

乌合之众四下逃窜,小椿方如梦初醒,拉起长谷部跑向另一个方向。确定没有被跟踪后,两人迅速赶回小椿的公寓。

直到入屋反锁房门,小姑娘才如释重负。长谷部本想开口说些什么,没想到牵着他的女孩子一下子扑到他怀中,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仿佛一松手他又会消失不见。

长谷部感到脸颊上有种奇妙的痒痒的感觉——像是雨水滑过,可是那液体比雨水温暖得多。

——是……眼泪?

可他无暇想太多。椿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回响着,听起来像是因为太过激动而发抖——“太好了!太好了!终于找到您了!您没事实在太好了!”

“……找……我?”长谷部迟疑了好久,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他已经很久没有和人类如此亲近,而现在他甚至能够感觉到对方紧贴着他的胸口里,不断鼓动的心跳。那种节拍与温度,让他感到莫名安心,连同胸前一直隐隐作痛的印记,也逐渐变得温暖起来。

——这一刻的温暖会是多久呢?

如果不是因为肩膀的酸痛,小椿大概不会发现自己过分激动而拥抱了对方。她讪讪放下背上的琴盒,惊叫一声“糟糕”,然后又松了口气,连声说:“哇呜!幸好琴没在里面……”

长谷部安静地站在旁边,一声不响地看着小椿收拾残局。窗外的雨声又变大了,滴滴答答敲打在玻璃窗上。等到女孩子稍微安静下来,沉默了好久的付丧神才开口问:

“为什么……您一定要找到我?还要冒险来救我?”

小椿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长谷部先生您救过我啊。”

“那不一样!”长谷部严肃地说:“那一次只有两个人,击退他们对我来说非常简单。可今晚……对方人数众多,您还手无寸铁,实在太危险了!而且……”他顿了一下,说,“而且……您并不是我主人,即使您为了我冒这样的险,我也不能回报您什么……”

“这不是为了回报!我只想为长谷部先生做些事情!”小椿也变得严肃起来。她说:“……虽然,我知道自己能力太差,不是合格的审神者。可是,不能因为这样,就什么都不去做!”她顿了顿,平复了一下情绪才继续说:“……第一次梦见自己被赶走,……那个梦,太真实太可怕了。当时自己拼命想醒过来,可就是没办法睁开眼睛。是您的本体刀发出温暖的光,让我不再害怕。小时候爸爸妈妈就和我说,如果接受了别人的帮助,一定要想办法回报恩情。哪怕暂时无能为力,也要牢记对方的善意,总能找到回报的机会。……现在,的确我什么都做不到,可是我不想就这样放弃!不能因为做不到,就真的什么都不去做!所以,我一直想找到您……就像现在,起码可以帮你处理伤口,给您的本体打打粉……总比我什么都不去做要好!”

这些毫无逻辑的发言大概会被他轻视吧——小椿是这样想的,可当她一口气把心底的话都说出来以后,那位付丧神的脸色却变得柔和起来。

“那么,就拜托您了。”他说。

简单的手入以后,疲倦的少女已经进入梦乡。长谷部执意守在门外。灵体化以后他的感觉更加敏锐——半夜时分,房里微小的动静传入他耳中。

刀剑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穿过了墙壁,进入房间里。

不出所料,被子果然从床上掉到地上了。长谷部显出形体,拾起地上的被子,轻轻盖在小椿身上。

也许终于寻回了长谷部,小椿睡得很安稳。月光落在她还带着孩子气的脸上,这让长谷部不禁想起了过去相处的时光。

那时候,他常在她熟睡以后悄悄显形。一开始他只是想将本体刀从她怀中取出。可是小椿总是把它搂得那么紧,不想惊醒她的付丧神只好放弃,改为坐在床对面,静静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看着那张毫无防备的睡脸,因为呼吸不断起伏的胸口,还有只要一挥刀就能轻易切断的纤细颈脖,不由自主涌起一些奇怪的念头。

——比如说,人类真是很奇怪,明明白天里还和自己有说有笑,可是夜里总在梦中哭泣。而且,她哭起来的样子,真的没有笑起来那么可爱。

如果守夜的时候,看到主公在梦中哭泣,要怎么做才好呢?

可是,长谷部并没有担任近侍的经历,也不曾见过那个曾经的主人哭泣。那个人,只把他当成没有自我意志的杀戮机器而已——不需要思考,只要服从。

然后,当那个人,不再需要他了……

那瞬间的记忆让长谷部无名火起,他眼神凌厉地紧盯着自己的本体刀。只要他愿意,随时就能拔刀出鞘。

而且,这个人类和他没有契约,他不需要对她的生命负责。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一滴眼泪从小椿眼角滑落,滴在他的刀鞘上。

泪水滑过刀鞘的感觉非常奇妙,温柔的,哀婉的,无法让人生出恨意,就像是聆听她的琴声时的感觉。

他看着她的睡脸发怔,——那张没有防备的面孔,与他记忆中另一张稚嫩的脸庞渐渐重合——

那一天,长谷部又被松寿丸唤醒。可这一次,松寿丸脸上没有期待的喜悦,只有依依不舍。

“压切,父亲说要送我去歧阜了。……听你说了这么多关于信长大人的事情,总觉得……要是压切你能陪我去就好了。”

“松寿丸大人!……抱歉,这一次……我不能陪伴您。”长谷部心中五味杂陈,明明应该安慰这个孩子,可是自己只会笨拙地说出更令人伤感的话。

可那个孩子却比长谷部想象的更坚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责任,所以反而是他拉起了长谷部的手,笑着对那位付丧神说:“没关系的!压切已经教了我很多东西。”

松寿丸认真地说:“我会照顾好自己,所以拜托您保护好父亲、母亲,还有黑田一族……然后我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武将,那时候我才有资格成为压切的主人吧?!”

“是的!”

“那么,就这样约定咯!”

松寿丸留给他的,是挥着手告别的笑脸。

然而长谷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后悔,为什么当时没有看出那孩子眼中噙着泪花,是在强装着笑脸和自己告别?而那个时候,为什么自己没有伸出手去替他拭去泪水呢?那样松寿丸会不会在离别的时候,不至于那么难过?

付丧神不再犹豫。他伸出手,轻轻拭去小椿睡脸上未干的泪水。

——这个人会成为长政大人一样的主人吗?

当时长谷部这样问过自己。

那时候月光正亮。

现在窗外只有萧瑟的秋雨。

——她能成为我的主人吗?

陷入沉思的付丧神不知到,此时此刻的风雨中,有一群穿着制服的男人正在那个巷子里查探着什么。他们在现场勘查得到的情报,正通过网络发往时之政府的某台机密服务器。

那一连串0和1解读就出来,就是——

“……灵力异常波动,非正常付丧神活动可能性极高。危险程度1级,必须将其回收!”

(四)

午后的阳光照在金色的银杏树上,透过玻璃窗在地上留下曼妙的影子。天蓝得不可思议,阳光和煦得让人想变成一只猫咪,愉快地躺在户外晒太阳。

椿坐在舒适的琴凳上,熟练地揉动琴弦,从她指间流淌出的巴赫G大调第一号大提琴组曲,实在非常适合这样暖洋洋的午后。坐在病榻上的石田,还有侍候在他身边旁的烛台切都看得出来,春野的心情也正如这音乐一样,轻松而欢快。

的确,那块一直悬在她心上的大石,已经落下。

和长谷部重逢的第二天,她便带着这位重伤未愈的付丧神向石田寻求帮助。老人家虽然抱恙在身,却给予他们自己能力范围内最大的帮助。他让烛台切匀出资源,帮助长谷部的本体进行修复。同时经过鉴定,他给出了另一个好消息:长谷部本体刀虽然伤势较重,可并非修复无望。

于是在悦耳的旋律中,小椿的思绪不禁天马行空起来。如果说这一年的经历拍成电影,现在应该是主角们解决了所有困难,向着充满希望的明天昂首前进的结局。

可是,昨晚她又一次梦见那所本丸——梦中不再是向她关上的大门,而是一段几乎要被她遗忘的回忆。

那是成为审神者之初,她在本丸里练琴的情形。当时短刀们好奇地注视着这件西洋乐器,五虎退和秋田甚至怯生生地询问是否能听她拉琴。得到应允后,短刀们呼朋引伴,围在她身边,充满期待地看她调好音准,拿起琴弓按动琴弦。

随后,巴赫G大调第一号大提琴组曲欢快地在本丸里回荡。

直到她的演奏结束了好一会儿,短刀少年们才如梦初醒,然后给予了这位新来的审神者最热烈的掌声。

那些孩子们的笑脸和赞美,热烈得让椿都有些害羞了。

醒来以后,椿躺在床上愣了好久。那段短暂的代理审神者的经历,因为结局太过于痛苦,她总是竭力避免回忆,试图让自己把所有的经历都忘掉。

可是,曾经发生的事情不会忘记,只是一时想不起罢了。

逃避是潘多拉的魔盒,锁住了伤痛,也同样锁住了那些曾经温暖过她的美好回忆。

椿睁开眼睛,琴弓拉出最后一个音符。

“小椿,有心事吗?”

石田先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这时候,烛台切已经走开,房间里仅剩下他们两人。望着那位给予自己莫大帮助,甚至抱病为她审神者资格操心的老人家,椿心中百感交集。

她想了想,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埋在心底很久的问题:

“石田先生……为什么,您相信我一定会成为最优秀的审神者呢?”

“我想了很久,依然不明白。明明连修复长谷部先生,都不得不借住您的力量。这样无能的我,真的能够成为长谷部先生的主人吗?”

小椿鼓起勇气,直面自己的伤口,问出了那个问题。可是没想到石田只是轻轻回答了一句“哦?”,然后依然安静地等待她说下去。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您给我的那些战国史资料,我都看完了。对长谷部先生了解得越多,就越觉得,他是那么优秀,是那么温柔的神明大人,而我……”小姑娘的声音越来越小,她不忍心说出“什么都做不到”这样的话,那大概会让老人家伤心吧。

老先生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望着她的手在思考着什么。小椿的手指白皙纤长,可右手食指上长着老茧,那是多年辛苦练琴的证明。好一会儿,那位师长般的老人家问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

“小椿,你拉了多少年的大提琴?”

椿猛地抬起头,老实回答道:“大概……有十二年了吧。”

“真是漫长的时间呢。那你有没有曾经想过放弃大提琴?”

“诶?”冷不防被这样一问,小椿满脸不解。不过她还是认真地想了想,说:“有的。刚学琴的时候,节奏感不好经常挨老师骂,想过不学了。”

“考大学前每天要练琴17、8个小时,压力大得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了……”

“还有,刚毕业找不到工作,那时候也在想,要不要放弃拉琴……”

老人家静静地听她说完,才和蔼地问她:“可是,你还是坚持住了,对吧?”

小椿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虽然想过放弃,可是还是很喜欢大提琴。而且只要看到听琴的人因为我的音乐露出愉快的表情,自己就觉得非常满足。就这样……虽然觉得坚持不住了,可是还是想再试试,也就坚持下去了。”

石田露出一个“这就对了”的笑容。“你是个坚强的孩子,无论学琴也好,当审神者也好,甚至是在我们人生中的许多事情,都免不了挫折。坚持下去,总会有希望的。”

小姑娘定定地望着他。石田则继续说:“虽然是我个人的猜测,不过我觉得,那位长谷部君,经历那么多的磨难还能保持神志清明,很大程度是因为你的琴声化解了他的负面情绪。”他看着愣住的小椿,笑了笑,继续说:“所以,你对他很重要,不要轻易否定自己。”

“……是!”小姑娘碧绿的眼睛泛起了亮晶晶的东西,她甚至想起梦里短刀们的笑容,虽然遥远,却很真切。然后长谷部的模样又浮现在她眼前,小椿有些害羞地说:“如果能对长谷部先生有帮助,那就更好了……”

“怎么会没有帮助呢?付丧神们也喜欢音乐呢。我告诉你,小光可喜欢演歌的了。”趁着近侍不在身边,石田故意压低声线,仿佛这是一个惊天大秘密。

小姑娘果然讶异极了,连声说:“我还以为烛台切先生会喜欢交响乐或者……或者歌剧之类的。”

老人家露出孩童般顽皮的笑容。“你要替我保密,可不能告诉小光是我说的。”那个笑容就像他身后秋日的阳光一起,那么温暖又那么明亮。

椿从心底生出一股强烈羡慕。她在本丸里生活的时间太短,还没有来得及和付丧神们建立起这种家人一样深厚的羁绊。

——如果成为审神者,是不是能和长谷部先生建立起这样的羁绊呢?

这个微小的愿望,如同种子一样埋在了她的心底。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天,小椿告诉老人家自己下周要参加一次交响乐公益演出的排练,需要请一段时间的假。石田答应了她。小姑娘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您说音乐可以治愈长谷部先生,那么,他现在的情况,我可以请他去音乐会吗?”

“只要他不离开本体太久,外出没有问题。”

“可是一场音乐会要三个小时呢,加上来回的时间……”小椿皱起了眉头。“不带本体恐怕不行。可是带着武士刀,会被拒绝入场的呢。”

“这样啊……”石田略为思考,便说:“把长谷部本体放入琴盒带进去如何?”

“……诶?这个主意不错。”

看着小姑娘认真琢磨自己开的玩笑,石田忍不住打趣起来:“不过小椿只想邀请长谷部君吗?我和小光……被嫌弃了吗?”

“啊啊当然不是!”小姑娘慌忙否定:“当然不是!我、我已经默认你们两位会出席了……那、那我能邀请你们来参加音乐会吗?会有一个我个人独奏的节目。”

“没问题!”

“没问题的是长谷部君。您可不行。”就在石田答应邀请的同时,烛台切几乎同时做出了否定的回答。太刀青年拿着一叠信件报纸文件走进房间,金色的眼睛不自觉地望向了自己的主人。“主上,下周已经约了医生入院检查身体……”

“啊,我知道了。”石田骤然挺直了腰杆,做出无奈的样子说:“小椿,你看吧,这是小光的问题!……唉,算了,不去就不去了,让小椿和长谷部君好好培养培养默契吧!”老先生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剧烈的咳嗽让他不得不打住话题。小椿赶紧替他端来水杯,老人家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眼睛却直直望着书房的方向。“抱歉,这副老骨头病起来太耽误事情了。不然现报告应该能送到我的学生那里,很快就能让你成为审神者,再和长谷部君确立契约……”

“不不不,您已经为我做了很多。现在保重身体更加重要啊。”

“没问题的,小光会好好照顾我的。”

被点到名字的付丧神微笑着站在旁边看着这祖孙般的两人,可眼里仍有掩不住淡淡的忧伤。黑发青年望向石田,仿佛在对自己的主人说“您知道我在担心的是什么”。

只不过,石田却装作看不见。

烛台切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去厨房拿下午茶的点心。

他离开房间之前,将手上的报纸细心地再对折了一次,放在了小椿和主上视线之外的地方。

在被叠起来的版面上,有一处新闻的标题写着:“非法滞留付丧神清理行动开始”。

(五)

长谷部现在感到有点不自在。

并非烛台切借给他的西服不合体,也不是已经观众席上保持了一个多小时的端正坐姿而导致腰酸背痛,更不是因为周围观众屡屡向他投来惊艳的眼光。

简单来说,本体被塞在琴盒里面,无论谁都会觉得不自在。

然而烛台切却劝他说,这是去听音乐会的最佳方式。当时,黑发的太刀付丧神正在帮他手入,长谷部本想提出异议,对方却往他刀身抹上丁子油,火辣辣的感觉让长谷部倒抽一口冷气,最后还是选择保持沉默。

烛台切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和善,他熟练地替长谷部打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虽然出自不同的本丸,但作为几百年前的旧识,烛台切相当热情地与长谷部叙旧,可打刀青年只是出于礼貌简单应答,直到烛台切说起椿的事情,他的反应才没有那么生硬。

“春野小姐真的……很在意你。所以,长谷部君,你有没有考虑认她为主?”

太刀付丧神的表情像是期待好事发生,可是保持着端正跪坐姿势的长谷部没有吱声。当烛台切等得快泄气的时候,他才说:“这并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

“所以,要多培养感……我是说,建立起羁绊什么……”

“春野她,对我并没有必然的义务。她没有必须要成为的审神者的理由。”长谷部回答得很干脆。

掌声打断了付丧神的回忆。

长谷部抬起头,屏住呼吸,凝神望着舞台正中的大提琴演奏者。小椿今晚穿着一件黑白拼色的单肩小礼服,显得优雅而活泼。入场时她环顾全场,望见长谷部的时候,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

然后这位演奏者拿起琴,坐在椅子上,微微闭拢双目。这时候春野仿佛已经和大提琴融为了一体。灯光之下,演奏提琴的女性宛若天鹅一般。她修长的手指揉动琴弦,手臂娴熟地拉动琴弓,颀长的脖子随着身体的动作轻轻摆动。此时,《天鹅》哀婉的旋律如同流水一般从琴弦上流淌而出,汇入每一个听众的心田。

在长谷部眼中,拉琴的小椿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当这位女性在音乐的殿堂中遨游的时候,她仿佛不再唯唯诺诺,一直隐藏在她身体中的自信与正直复苏了,在舞台上随着音乐散发出美丽的光芒,此时的春野也如同经过研磨的宝石一般,整个人都在熠熠生辉。

长谷部不禁想起一些事情——他曾问过小椿这曲子的名字。当时小椿很高兴地告诉他曲子名叫《天鹅》,还问他是不是喜欢这首曲子。“《天鹅》也是我最喜欢的曲子!”年轻的提琴演奏者兴高采烈地说。

坐在她身边的付丧神点了点头,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从她脸上早就猜出了这一点。小椿在这种时刻,总会迫不及待地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学这首曲子以前我就听过另一个关于天鹅的故事。不过那个童话故事听起来真不让人愉快啊,因为长得和身边的鸭子不一样,那只天鹅在小时候被称为丑小鸭,直到后来它克服了无数的嘲讽和挫折,才知道自己是一只优雅的天鹅。我好喜欢这个故事,就像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磨难,就像是每一年都少不了严寒的冬天。但是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啊啊,糟了,我是不是说了太多废话……”

她总是这样,好一会儿才会意识到自己跑题,然后吐着舌头道歉。

可是,长谷部不讨厌她的天马行空,一点都不。

他甚至喜欢倾听她漫无边际的演说,只因她碧绿的眸子由于喜悦而闪闪发亮的样子,比他见过的任何珠宝都要夺目。

掌声又一次打断了长谷部的回忆,一曲奏毕,台上的表演者要起身致谢。他所瞩目的那位女性,更是连连向观众们挥手致意,春水般的绿眸子兴奋得闪闪发亮,欢快的笑容久违地出现在她脸上。

长谷部知道,此时她一定非常高兴。

那个孩子实在太容易就把情绪写在脸上。

——也许,这里才是适合她的地方……

这个想法突然就跳入长谷部脑中。

——可是,如果,她真的选择了留下,我……应该……怎么做?

灰发青年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几个月前,他可是对她动过杀心的啊,可现在竟然会特别在意她的去留。

而且,他还暗暗希望,自己能被她所重视,能够成为她心中的第一位。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念头?重逢那天吗?还是更早以前?

长谷部已经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守候在椿的床前,望着那孩子无防备的睡脸时,他在心里便无数次重复这样的对白。——“成为我的主人吧,那样我将会向您奉献我的忠诚,我的全部。”

现在他却不确定是否应该如此表白心迹。石田和烛台切认为春野可以成为优秀的审神者,这种判断毋庸置疑。可是他见过椿的眼泪和痛苦,这是那他们所不了解的另一面。

只不过,偏偏是这个被他认为是脆弱的凡人女性,却敢于冒着危险来救他。在那个雨夜里发生的事情,她喊着他的名字、她突破重围站到他身边、还有大声对他说“不能因为做不到,就真的什么都不去做!”——每一个她,都如此耀眼。

“不能因为做不到,就真的什么都不去做!”

长谷部低声重复这句话。直到音乐会散场,直到他随着人流走出音乐厅,直到他在门口等候那位女性。路灯勾勒出他的影子,等候着的神明大人并不孤单。

他做出了决定。

可是长谷部并不知道,他静立在路灯下的身影,在几公里以外的电子屏幕上,化作不停闪动的红点。

一群人凝神静气地注视着那个红点。戴着眼镜的男人突然发问:“核查了目标的身份吗?”

“明智长官,在现世付丧神数据库里面没有找到目标的数据,已经可以确定是非法进入。”

男人镜片反射着屏幕上的白光。他冷静地发布了命令:

“回收开始!遇到抵抗,可以强制销毁!”

(六)

“长谷部先生!!!”

春野椿背着琴盒,尽可能快步向在门口等候她的青年跑去。

长谷部迎上前去,自然而然地伸手替她拿起琴盒。小椿刚想推辞,一阵夜风吹来,裸露的手臂上生出层层鸡皮疙瘩,鼻腔一阵刺痒。她赶紧拧过脸去,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喷嚏。

她想掏出手帕,可这时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表演时的小礼服。单肩抹胸的礼服相当可爱,却无力抵御深秋夜里的寒风。而且今天出门太急,她竟然忘带外套。

在小椿只能哀叹自作自受的时候,一件衣服搭在她肩膀上。上等的西服面料抵御了寒意的侵袭,而衣服上残余的体温使她瞬间温暖起来。

“长谷部先生?”

小椿回过头,仅穿着衬衣的长谷部已经背起她的琴盒,很自然牵起她的手,平静地说:“回去吧。”

“诶?!”春野顿时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是因为那件突然搭在身上的外衣,还是牵着自己的那只温暖的手。

可是长谷部已经往前迈开步子。

跟着后面的女孩子忽然觉得脸颊在发烫。

——一定是烛台切先生的衣服保暖效果太好了……诶诶,还有长谷部先生的手……也好温暖……

——不行,要赶快找点话说,不然实在太尴尬了……

“长谷部先生,您……冷吗?”

走在前面的青年略微放慢了脚步,回答道:“还好。不必担心。”

“嗯。您的手好温暖……额,我是说,这样……不冷、不冷就好……”年轻的姑娘涨红了脸,紧张得语无伦次。可是长谷部却握紧了她的手,放慢脚步和她并肩而行。

椿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连头也不敢抬。

在紧张和害羞之中,她只能不停地寻找话题。现在说什么好呢……烛台切先生吗?可是他正在医院照顾石田先生……也不知道石田先生的病情如何了……

想到那位老人家,小椿心情一沉。她赶紧摇摇头,试图驱散心中的不安。

“呐,长谷部先生,……”小椿期期艾艾地开口了,她无意中握紧了长谷部的手。长谷部侧过头望向他,漂亮的紫眼睛仿佛能够看透她的心。“我……我是说今晚的表演,乐团的大家都很不错吧……”

“您的表演非常出色。”

长谷部把赞美明确地限定在她一个人身上。

“谢谢!”小椿笑了起来,这样直接的赞美让她不知如何回答。长谷部还继续说:“还有,您独奏的时候,完全沉浸在音乐当中的样子……好美。”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椿愣了几秒,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以后,她觉得连耳朵根都在发烫。这细微的表情没有逃过长谷部的眼睛,在他深紫色的眼眸里透出微微笑意。他有很多话想和她说,可是到了最后,他也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

“喜欢乐团的话……留下也没有关系。”

“诶?”小椿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她很快想明白了,连忙说:“不不不!长谷部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我最近是一直在乐团彩排……”

她急着申辩,差一点把肩上的外套都甩下了。“石田先生也问过我,我的确很喜欢音乐,可是、可是我要是不能成为审神者,长谷部先生会……会消失的吧!我想为您做些事情啊!……”

她还努力地解释着,而长谷部只是沉默地望着她,一如他突然离开的那个夜晚。

气氛突然就这样安静下来了。

椿觉得鼻子一酸,可长谷部的表情却变得柔和起来,仿佛那道一直锁住他眉头的枷锁突然间就松开了。

“请您听我说完,好吗?”他伸出手替她穿上外套,望着快要哭出来的小椿,郑重而诚恳地坦陈心声——

“曾经,我以为只有向主人效忠,才能报答对方的恩情。所以我和长政大人约定,当他成为武将,成为我的主人,我就能与他并肩作战,驰骋于战场之上。”回忆往昔,付丧神微微垂下头,语气也变得略为沉重。可是他没有消沉太久,很快便继续对小椿说:“但是,遇到您以后,我的想法改变了。正如您所说的,不能因为暂时做不到一件事,就什么都不去做……”

那个时候,小椿觉得自己好像看到长谷部脸上瞬间露出害羞的表情,但是她认为那只是自己的幻觉。因为很快那位忠诚的刀剑男子郑重地对她说:“我想,无论您是否选择成为审神者,我都希望能够留在你身边守护你。”

长谷部所说的话,让她一瞬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一直以来,尽管屡次开解自己,但对于实习期便被否定的经历,小椿依然怀疑自己的能力。哪怕石田先生认为她具有最优秀的审神者潜质,她也在为那个目标而努力,可一路走来的磕磕绊绊,依然无法让春野确定,自己能否就真的做得到一名合格的审神者。

不,她希望不仅仅是合格,而是能够配得上长谷部的出色的审神者。

可是,就在刚才,她听到了长谷部的心声。

小椿觉得原本就酸涩不堪的鼻尖更加难受了,难受到眼泪就要流出来。可是,心里面却好开心,好想立刻露出大大的笑容。“真的吗?真的吗?太好了…… 谢谢您!谢谢!谢谢……我……我……”

长谷部看着春野想哭又想笑的样子,像是孩子一般手舞足蹈,他一直严厉紧绷的唇线,也忍不住露出微微上翘的弧度。

那个笑容映入了春野的眼中,也铭记在她心中。从那一刻开始,小椿发誓要守护那个笑容。然而,她太高兴了,即使想要镇定下来,好好组织言语表达自己的想法,却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位神明大人。

这时候,女性的手袋里传来手机极富节奏的振动。为了平复自己的心情,小椿深呼吸了几次,一边掏出手机一边不好意思地对他说。“抱歉、抱歉,让我接个电话。” 

长谷部点了点头。

椿掏出手机,上面有七八个未接电话,都是光忠打来的。在表演时为了保证演出效果,手机被调了静音。她按下接听键的瞬间,此次来电又中止了。小姑娘吐了吐舌头,心想但愿没有耽误什么大事。可回拨烛台切的号码,电话里却传来奇怪的电流噪音。

“奇怪,今天信号怎么那么差?”她一边嘀咕一边往外走,试图寻找信号更好的地方通话。而长谷部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她。

当春野走到马路对面,好不容易才把电话拨打出去。几辆大卡车陆续开过,嘈杂的声音几乎让她听不清楚电话的彩铃声。断断续续拨打了几次以后,她终于接通了烛台切的电话。

“光忠,不好意思,有什么事情吗?”

因为急切,她甚至没来得及等候烛台切开腔。

话筒那头传来了烛台切沉重的呼吸声,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在春野身后,一辆印着“时之监察”字样的车辆开过路口的转角。

椿转过身。

马路对面空无一人。

琴盒被打开,原本放在盒内的长谷部本体刀已经不见了。

 “长谷部先生??!!!——”

椿惊叫一声,打破了秋夜的寂静。

而电话从她手中跌落。

尚未落地的手机话筒里,传来了烛台切痛苦的声音:

“春野小姐,快到医院来!!……主上,不行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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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松寿丸”是黑田长政的幼名。被本阿弥光德鉴定以前,长谷部被称为“御太刀压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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