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繁花盛开(part1)
CP:长谷部X审神者
+欧石楠:杜鹃花科,灌木类植物,叶子幼细,花白或桃红,聚为圆锥花序+
(12月,寒冬,孤独)
新来的审神者与离开的那位十分相似。
她留着长长的金发,没有遮住脸,一副白人女子的面容,蓝色的眼睛,同样是金色的眉毛,还有微微翘起的唇角。肤色是新雪一样的白,站在阳光之下,仿佛会融进空气之中。身上穿着白襦和绯袴,曲线玲珑有致,挺胸站好时个头几乎能赶上和泉守兼定。
她看起来和她一点也不像。没有黑色的短发,没有娇小的身姿,没有东洋人平扁的五官,也没有那双亡者般红色的眼睛。
但是她与她十分相似。在第一眼见她的时候长谷部就觉察到了。
她来本丸的那天城里正值春末,茶靡尚未开尽,有些蝉已经在枝头迫不及待地叫开了。短刀们闻声兴致勃勃地拿了粘杆和网子朝树林跑,才到半路又大呼小叫地跑回来,说看见了新的审神者。于是原本还在三之丸百无聊赖地打牌喝酒的打刀与太刀们匆匆理好衣冠就随短刀往大手门赶去,远远便望见那个人拿着一张染了墨的生宣面向大家微笑。
宣纸上写着:大家好,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继承了逝者的工作,那个人来到大手门前,结束了长谷部短暂的彷徨。
然而这个审神者不能说话。
初见时山姥切便问明白了,审神者没有残疾,也没有任何导致说话功能失效的心理障碍,变成这样的原因在于疾病。
审神者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就在这个本丸上一任审神者离去后不久。
『一说话就会这样』
审神者在宣纸上奋笔疾书,随后张开嘴,努力地尝试发出声音,可众人什么也没听见,只看到从她口中飘落下的红色花朵。
“这是吐花症吧。”有刀剑猜测。
“主人有暗恋的对象吗?”有刀剑问。
“去告白不就行了,既能得到恋情又能恢复健康。我们也会帮忙的。”有刀剑笑道。
但那个人静静地摇了摇头,没有写字,走上前抱住由于过分激动止不住哭泣的五虎退,张开嘴,让一朵一朵桃色的蛇眼花落在地上。
那么温柔,那么细小。
风一吹便无影无踪。
后来刀剑们迎着新审神者到本丸开了欢迎会。大家都玩得很开心,许多人都喝醉了,包括审神者。红色渐渐攀上她的脸颊,远远看去,就像是烧起来了一般。长谷部很想去管管她,告诉她身为女子不该这样豪饮,但他已经不是她的近侍,因为上一任的事情,他连靠近审神者都很难,更不要说进言。所以他只是看着,那一晚她真的相当开心,先是与次郎拼酒,又借着酒劲与刀剑们拥抱,也说了不少话,虽然内容全都无从得知,但看着散落在榻榻米上各色的花朵也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后来不知是谁在传话,新的主人虽然发不出声音,可根据对象的不同,吐落的花也不一样。广间里还未醉到意识模糊的刀剑忽地有了兴致,全部凑到审神者跟前将她团团围住,一个个期待地看着主人希望她对自己开口。
大和守安定是第一个得到花的家伙,当他从人堆里挤出来的时候,长谷部便看到了,他手里捧着白色风铃状的小花。
“这不是铃兰嘛。”有人搭话。
“漂亮吧,我被爱着呢。”大和守开心地笑着,那副炫耀的模样看起来跟孩子没有多大差别。
“铃兰是有毒的花。你不是被爱是被讨厌了才对。”稍后捧了花出来的加州清光一脸嫌弃地泼冷水道。
“这样说的话,我们都被讨厌了哦。”安定笑着指了指清光手里黄蕊的深红花朵。“夹竹桃也是有毒的花。”
“才不是呢,主人会把它给我是因为可爱啊!”
“那为什么我的铃兰就不能是因为纯洁呢?”
“会在boss点放声大笑的家伙到底哪里纯洁了!”
“哎呀,花总是给人柔弱的感觉,带毒的话不是比较厉害吗?”眼见着就要打起来的时候,虎徹上前打了圆场。本来还站在一边等着看戏的长谷部顿感无聊,叹了口气离开和乐融融的广间,走到露地的樱花树下。
与烛火通明的室内不同,虽然近在咫尺,本丸的露地却沉浸在宁静的月色之中,停下身来站定,不一会儿落花的声音就能清晰地传入耳中。
将上一任主人埋在此处,已是半月前的事了。
长谷部看着近前的土包,原本光秃秃的表面覆上了一层绿茸茸的青苔,照这个势头应该很快就能看见花和野草在上面疯长吧?樱花树上,花期已过的八重樱落得只剩孤零零三四朵,偶尔随风飘下几瓣,很快就被夜色笼罩,找不见去向。
正如他的主人们。
想到这里,男人不禁笑起来。再转身,看见新上任的审神者拿着德利往这边走来,很快就到了近前,将德利塞到长谷部手中,展开手里的簿子指着刚写下的字迹歪了歪头。
『她成佛了吗?』审神者问。
“没有。”长谷部回答,干脆得连他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真可惜。』掏出毛笔,审神者写道。『这样一来,又会变成亡魂在世间飘荡了。』
“……大概吧。”
『在生命的最后,她究竟在想什么呢?』
“我不知道。”
『但你是她的近侍。』
“曾经是……”但即使如此,长谷部也并没有如这亲密关系所昭示的那般熟知过去的主人。那位少女于他仅仅是一瞬的幻象,与作为国宝被世人供奉直至今日的他度过的漫长时光相比,她太过短暂,太过虚幻,就像是迎面吹来的微风,很快便消散进空气之中。
『所以你不了解她。』审神者指出,仿佛看透了长谷部的心思一般。面上带着不知缘由的愠怒。『她与你相隔不过咫尺,你却从来没有认识她。』
“我是刀的付丧神。”长谷部说,说话时双眼正映着女子的容颜。她长长的金发并没有束起,不过是随意地散落着,渐渐染上了淡淡的夜色。
作为刀,懂得如何斩杀就足够了。并不需要去理解人心,那只会令刀变钝。长谷部心想,不愿意再说下去,于是抿了一口酒,随即转了话题。“听说每一把刀都有属于自己的那朵花,那是真的吗?”
『大概吧。』
“您是在报复?”
『也许。』审神者笑眯眯地写下这几个字,伸手拿回酒瓶咽下一大口。
“您不应该这么喝酒。”见状长谷部皱了皱眉。
而审神者不吭声,只拿了枝麦穗般的紫红色花朵放到长谷部手里,示意他收好。之后不再理会长谷部,撇开他往广间走去。
这算什么?
露地里月光如水,长谷部看着手里形如野草的花,露出了怪异的笑容。
+酸模:蓼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叶质薄为椭圆形,花紫红色,雌雄异株+
(1月,近春,体贴)
新来的审神者没有名字。
『如果你们非要一个称呼,就叫我乙吧。因为之前的那位是甲呢。』被刀剑们问起名字的时候她如此写道。随即被栗口田家的孩子团团围住,沉浸在奶声奶气的“乙乙”里不能自拔。
总感觉哪里不太对。正坐在一边的一期一振和药研微笑着想。
之后从光忠那里听说了这件事的长谷部悠悠说了句“又是个随意的主人啊。”并在对方吐槽他对新审神者的态度和从前那位完全不同后闭了嘴。
是啊,态度不同。
长谷部自己也注意到了这点。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花去几天时间适应了本丸的情况,新来的审神者渐渐脱去了严肃正经的面具,开始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起来。这阵子正向山姥切闹着想要在本丸养一条狗。
今天下午前去审神者所在的广间汇报远征情况的长谷部远远听见了犬吠,想必是山姥切经不住审神者的攻势只能退让的结果。
“打扰了。”进了广间,长谷部恭敬地向审神者行过礼。再抬头就看见对方正笑着向他招手,一只毛色雪白的幼犬卧在红色的袴上双目将闭未闭,看起来马上就要睡着了。
长谷部拿着报告轻手轻脚地来到审神者跟前,迎面就感受到对方闪亮的视线,仿佛在说“这个孩子超可爱”一般。紧跟着空在身侧的手便被女子抓住,长谷部先是一愣,但很快便明白了。
“主人希望我碰它?”
对方点点头,笑着松了手。
“拜领主命。”这么说着,长谷部将报告搁置于书案,来到幼犬身边,看了眼满脸喜悦的审神者,叹了口气,探出手轻轻按在柔软的白毛上。
起先只是微弱的触感,伴随试探性的抚摸,说不上滚烫,却令人感到温暖的温度渐渐在手中扩散开来。长谷部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看向审神者,对方没有说话,仍旧是笑眯眯的模样,抬起左手让它与长谷部的重叠在一起。
柔滑,绵软,还有热。
手心手背都感受到了十足的呵护,长谷部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开始往外冒汗了。毕竟付丧神和人类还是有些微的区别,他们的体温一向很低。但是还有什么,透过重叠的体温,还有什么东西正缓缓渗入体内,试图将他击穿。
扑通、扑通、扑通。
格外平缓,连长谷部都感到安宁的某种事物以不可思议的节奏跳动着。感到困惑的刀剑男子往主人的方向投去问询的目光。对方拿出不知何时已写好字的簿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是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
收回原本覆在长谷部手背上的左手,那个人动作温柔地把小狗抱起来,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怀里。
扑通、扑通、扑通。
原本停留在指间的温度从那一刻起肆意地在长谷部的怀中扩散。细小的心跳声忽地变大了,仿佛融入了血脉的玉钢一般,找寻到了存在于刀剑中的那个心脏,开始与它以同一种频率跳动。
扑通、扑通、扑通。
『长谷部,你能帮我照顾这个孩子吗?』审神者写道。
“拜领主命……”似乎是被心跳声所蛊惑,长谷部连半分迟疑也没有便接受了照顾宠物的工作。
“真是不可思议啊。”知道了此事的药研如此评价道,“必须照顾马的理由我明白,没想到有一天还会负责养狗。”
闻言坐在一旁的长谷部给了对方一记眼刀。自从抱着小家伙回到三之丸便兴致勃勃地跑去找主人了解现世里的宠物饲养方法甚至到万屋逼老板进了一堆宠物用品的家伙是谁啊?!谁啊?!
“哈哈,抱歉抱歉。”读懂了长谷部的药研爽朗地笑起来,当然手上抚摸幼犬的动作也没有停止。“不过我想大家对这个孩子应该都十分感兴趣才对。”
“为什么?”
“因为这是触手可及的生命呢。”药研说,顺势抱起小狗将它举在半空,看着尚未变成黑色肉茧的粉色肉垫在半空无谓地扑腾,心满意足地眯起了眼。“不管是体温,心跳,亦或是短暂的寿命。”
“对于生命这个概念,长谷部没有好奇过吗?”
“用来收割生命的刀剑为何要对斩杀的对象感到好奇?”
新来的审神者与离开的那位十分相似。在第一眼见她的时候长谷部就觉察到了。
看不见眼睛,所以察觉不到心意。
发不出声音,所以传达不了思绪。
她们都是善于用缺陷掩藏真相的人。都过于狡猾,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期待着长谷部去猜,去想,却从来没意识到他只是一把刀。就像是南飞的候鸟,燃烧的夜烛,要一块冷冰冰的铁疙瘩参透人心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此她们十分相似。
长谷部再一次确认了这一点。
+杏树:蔷薇科李属,落叶乔木,干皮暗灰褐色,叶卵形至近圆形,花白色或微红+
(2月,春至,疑惑)
冲散繁花似锦的春天,夏季在五月过后急不可耐的来到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滴滴答答个不停的大雨,以及青灰色的天空。
失去了花朵的枝叶被雨水洗刷,显露出浓重的色泽,连空气仿佛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绿。
在这样的日子里,新来的审神者常常撑着黄褐色的油纸伞于雨里行走。有时候长谷部会在三之丸碰见她,有时候则在离主城更远的折桥上。
“您是很喜欢雨吗?”长谷部问过她。
对方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挥挥手示意刀剑男子自己身上并没有带着纸笔。
长谷部的视线从濡湿的裤脚滑向红色的帛屐,最后停在她脚趾尖的泥点上。
“那么下次您方便的时候再告诉我答案吧。”最后他如此回答,匆匆地与审神者擦肩而过,让她消失在浅绿色的雨中。
大概两天之后,审神者来到和同样闲得长蘑菇的陆奥守呆在三之丸喝茶吹泡泡的长谷部面前,仍然是与那天一样的半湿红袴,仍然是与那天一样的油纸伞,她的脚趾指甲已经用凤仙花染成了醒目的红色,还有她的手,在她手里攥着纸和笔。
我来啦。审神者带着愉快的笑容展开写了字的簿子。她的头发是金色的,没有被梳起,随意地披散下来,末梢有不易觉察的绿正缓缓蔓延向上。长谷部挪动原本落在茶杯上的视线往她的方向看去,蓝色的眼睛就像是许久不见的晴天,叫人由衷地想念。
那之后陆奥守腾了个位置让审神者坐下,她朝他摇了摇手表示自己不想喝茶,接着开始郑重其事地往簿子上填字,长谷部顺势凑了过去,看到她在写那天问题的答复。
我不喜欢下雨。
那个人写道。
雨季里一切东西都是潮湿的,连人都像是块吸了水的棉花,沉闷得没有一点兴致。
但是雨里的植物十分美丽。水珠从天上而来,落在叶片上,一滴一滴,缓缓地沿着柔和的弧线来到末端,变成绿色的珠子滚落地面的模样十分动人。行走在林间,雨下着,风一阵一阵地刮过,雨滴敲打地面与积水发出的声音十分悦耳。
所以我喜欢行走在雨里。
空气是绿色的。
天空是一片雾海。
所有污秽都归入大地。
仿佛连人的过错也一并冲洗了。
我喜欢那种全身全灵都要迷失、消散进空气里的错觉。
答毕,审神者深深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揉了揉写字的左手,微微侧了脸,长谷部的模样便落进了蓝色的眼底。
“原来如此,受教了。”长谷部微笑着说。可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有明白。
有一天你会懂的。审神者写道,像是看穿了长谷部的伪装,卷起簿子轻轻往他头上一敲,站起身,与随后赶来的山姥切离开了三之丸。
“是出了什么事吗?”看着匆匆消失在雨里的近侍与审神者,陆奥守喝了口茶,如同饭后闲谈一样开口道。
“上面派了新的任务下来,和以前不一样,限定时间很短,资源跟人手都筹集起来都很困难吧。”
“……你是从哪打听来的消息啊?”
“上次远征出发前,主人不是说过一次吗?”
“啊啊……上次远征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上周末。”
“……哦,是吗。”
“记性真是差得可以。”
“哈哈,没有办法,像俺这样的刀已经跟不上时代的潮流了呀。”
也对。长谷部想,正准备说些什么,耳畔却传来了某位打刀的呼噜声。于是他便沉默下来,望着满院的落雨。
露地里金红相交的鲤鱼徘徊在水中。树叶层层叠叠,缓缓漫过三之丸低矮的屋檐。树枝上,那些曾经被他讨厌的紫藤花,已经一朵也不剩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得知了八重樱比往年更早开始凋谢的时候,长谷部就这么和自己说。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当收到了没有署名的书信时,长谷部也这么和自己说。
记忆宛如天降之雨,一点一滴,浸透了梦境。
“长谷部,我一直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其实我最讨厌的东西,就是花哦。”——那个人所有的话语和留念都变成了长谷部夜里入睡的安眠曲。他不曾与旁人说起,连现在的审神者也没有。他想那是属于他自己的,在经过的战火的洗礼,在她最终赦免了他的那一天,那是他好不容易得到的他自己的心。
但是偶尔他还会感到困惑。那时候他就一遍一遍地读那封信,试图从字里行间窥视现在的主人,努力地想要看透某些东西,从夺目的金发,清澈的蓝眼之中,寻找那些他不曾从前任审神者身上发现的事物。
因为他已经自由了。
“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那个人在信里如此写道。提笔时他仍在她的身旁,白瓷的瓶子里海桐的香气依旧。
“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那时的她并不喜欢雨天,但他发现在下大雨的夜里,她总能睡得很沉。
“你的忠诚已得到昭示。”
冬天的时候,她会十分期待大雪,初雪那日,他总要东躲西藏,虽然最后还是免不了被雪球击中的命运。
“你的愿望已得到满足。”
那时的他对她一无所知,他叫她主人,尽心为她效力,却一次也没有真正理解过她的话语。
“你已再无所求。”
第一次被她指派为近侍时的喜悦他已经遗忘,那是怎样一种幸福,又是怎样一种矛盾,他已经不想再记起。
“你已成为了自己。”
在她死后,在新的审神者来到本丸之后,他甚至连她的模样都要淡忘了。于是他开始读那封信。一开始只是默默地看,而后是念,直到现在,他想即使把信销毁也没有问题。
“因此,从此以后,你可以是任何人。”
那些文字已被压切长谷部背得烂熟。但可笑的是,他从来都不理解隐藏字句之下的真实。
“这是我允许的。这是主公允许的。这是主人允许的。这是命令。”
过去是如此。现在是如此。他不知道将来是否仍是如此。
自由就像一个诅咒。从被锻造出来那一刻起,刀剑就注定要成为某人的附属品,为他生,为他死。这种命中注定的感觉令长谷部感到安心,他不需要去思考什么,只消委身于主人直到刀身损毁。然而自由……失去了刀匠,没有了武者的刀剑,纵使拥有了自由,他所能得到的又是什么呢?
无法再被挥舞,无法再被修复,无法诞生——
自由对于刀剑就是一个诅咒。
之前是存在,之后是消亡。
已逝的审神者将它当作祝福,可长谷部却视其为诅咒。
于是他困惑着,困扰着,眺望着新审神者与旧时回忆的投影,驻足不前。
+野生三色堇:堇菜科紫罗兰属,花有五瓣,花瓣近圆形,假面状覆瓦状排列,距短而钝+
(3月,半春,白日梦)
吐花症是一种病。
情不知所起,不得倾吐,却一往而深,情状严重之人最易罹患此病。该病病状为说话吐出花朵。传播范围遍布全世界,如果不尽快采取措施患者将会渐渐衰弱,直至死亡。此病至今无药可解,唯一的求生方法只有两情相悦,抑或放下恋慕。
“主人患病……有多久了?”
发梢飘忽在风里,好像马上就要消失的青年开口询问。
那是雨季消解于艳阳后的时光,长谷部同山姥切站在天守阁高高的檐角之下。那里风景依旧,傍晚时分,凛冽的风里云与山静默地燃烧成绮丽的红。只有花,曾经被前任审神者郑重地放置于此的紫色铁线莲一朵也看不见了。
“那些花,你把它们放哪里去了?”
山姥切国广淡淡道,似乎不乐于去公布问题的答案。他说话的时候长谷部看着他,几乎是用上了盯的力道。他看他金色的发丝一点一点被霞辉染红,看他蓝色的眼被残阳浸透,微微地透出一丝紫色的光华。
那是欺骗?还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忠诚?
长谷部思考着,思考着,听不到自己玉钢一样的心跳动的声音。
“花哪里也不会去。”于是他说,郑重其事地,就像是那年那天,此时此刻,她小心翼翼为他戴上转子莲的模样。“它们只是植物,生于土,长于水。除此之外只有凋谢。”
山姥切没有接话,他冲青年眨了眨眼,抬起手将披风往下拽了拽,刚刚好切断自己与对方视线的连接点。
“有的时候我会觉得你不可理喻。”又过了一阵,金发的国广说道,嘴角坚硬的线条流露出抵触的情绪。“但是我明白你的意思……即使是我也能看出来,主人正在慢慢衰弱下去。”
“……她会死。”长谷部说,不再看着山姥切。
后来,站在他身旁的刀剑又说了些什么,长谷部没有认真去听。风随着天色渐暗慢慢凉了下去,星与月正悄悄爬上天幕。
“她会死的。”他又说。听见山姥切重重地叹息着,转身离开了。
就像美丽的花,盛开过便要凋谢。
就像燃烧的大火,终会被水浇熄。
生命不可理喻,很多时候长谷部会这么想。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一直用自己几乎被人为地化作永恒的时间思考,关于战乱,关于杀伐,还有他熟悉的压切、劈砍以及血的热度。而生命,他很少触及。倒不是说长谷部对此不感兴趣,一开始他也曾为主人的死亡、历史的变迁感伤过,可他毕竟度过了太长时间,拥有太多的静默和陈年累月的积灰,虽然面貌还是青年的样子……意识上大概更贴近耋耄老人了吧?所以生命这种东西,生命这种脆弱的、不堪一击却又妄图任性而为的东西,全都只是过眼烟云,长谷部没有兴趣去了解。
这是真的吗?
漫天大火之中,那位黑发的少女正在燃烧。她的声音轻盈又悦耳,仿佛一首歌。
这是真的吗?
她问他,一遍又一遍。长谷部想要回答,但他发不出声音,一切尝试都止于喉间气流嘶嘶的微弱摩擦音之中。
长谷部……
她呼唤他,火在她的周围以一种静态的模式笼罩了那个娇小的躯体。
长谷部,你要去哪里?
她问,风扬起了她的罩面布,让那双死者的眼睛暴露在火光里。于是长谷部又一次看见了她少女般的容颜,灰暗污浊的眸子,他几乎都要忘记了……
长谷部……
她说,声音逐渐被风和火焰雀跃于房屋之上噼里啪啦的喧嚣盖过。当长谷部终于下定决心冲进大火之中向她靠近的时候,黑色短发的审神者缓缓地摇了摇头,转过身,往大火燃烧正旺的本能寺正殿走去。刀剑男子无声地呐喊着朝她跑去,他不希望她离开,他希望她就留在这里,即使是这样的大火之中,但只要留在这里的话……
长谷部,你要去哪里?
就在他即将触摸到她的一瞬间,那人忽地回头问道。长谷部被她盯得不禁一怔,随即听见噼啪一声响,经不住火舌舔舐而折断的树枝掉落下来,直接砸中了长谷部的腿,把他卡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算了吧。
那位少女说,她的襦袢洁白不染一丝尘埃,她的绯袴齐整地套在身上,最终延伸出那双穿着白袜套着木屐的小脚。那时她已来到长谷部面前,带着他所想要的完好如初、没有一点儿瑕疵的模样。就仿佛一切未曾发生,她的尸骨并没有安置在本丸的樱花树下,本能寺的大火只是一场恶梦,而她还呆在那个天守阁上,带着一身酒气娇笑着……
长谷部,算了吧。
她说,冰凉的手带着一声叹息轻轻划过他的脸庞。
这都不是真的。
她说,不再看他,又一次转过身,往更远的地方走去。长谷部无声地大叫起来,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她,却只握住了火焰灼热的温度。她就这么消失了,好像她从来没有存在过,只留下长谷部和那场吞食了本能寺的大火。
这真是滑稽,长谷部心想。看着火舌一点一点靠近过来,覆盖了自己的视界。他的心里并没有恐惧,这火焰于所有刀剑而言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物,他们诞生于此,他们中的许多亦消失于此。
尘归尘,土归土。
或许这未尝不是一种选择。
被这份思考所带来的平静包裹着,长谷部睁开眼,从他的梦里醒来。
那时的天依旧敞亮,似乎仍是正午时分的样子。
起身之后长谷部稍稍调整坐姿就看见坐在他身旁金发的人影。那个人见他醒了,便凑到近前,掏出手绢往他眼角伸去,只到半路就被长谷部截了回去。
『你哭了。』审神者拿出早就写了字的本子在长谷部面前比划了一下,也不管他反应如何,又一次凑过去帮他擦拭。
哭了?长谷部在脑子里重复审神者的话语,忍不住大笑起来。
“主人,恕属下直言,兵器是不会哭的。”
收好略微沾湿的绢子,审神者冲着长谷部眨了眨眼睛,随即写道:『但这是真的吗?』
这是真的吗?
太过相似的问题令逝者的模样在刀剑男子眼中一闪而过,长谷部的呼吸不由得窒了一下。而坐在他身边的审神者仍在奋笔疾书,似乎还有什么要说的,可这动作很快就被剧烈的咳嗽打住了。
那大概是长谷部头一次听到新审神者的声音,虽说在咳嗽这一大前提的影响下,这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悦耳动听。
“主人,我去倒点水……”长谷部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正准备走的时候却被审神者一把抓住了衣角。
“主人?”刀剑男子回过头去看向金发的女人,只见她用力地摇了摇头,似乎是叫他别走,紧接着便以更加夸张、几乎可以说成是呕吐的方式咳嗽起来。长谷部见状只得扶住咳得全身颤抖的审神者,一边轻轻拍打她的背,希望能令对方平复下去。但不过一会儿功夫审神者便粗暴地推开了长谷部,伏在地上,开始呕吐。
泛着草香味的榻榻米上,花瓣一片两片地落了下来,跟着是整朵整朵美丽的花,偶尔还有些微的枝叶…………以及血。
“主人?!”望着落在地上的血渍和被血染得半红的白茶花,长谷部方才真正地慌张起来,“我这就去叫山姥切过来!”
然而审神者还是抓着长谷部不放,不愿意他离开,也不愿意再多一人知晓此事。于是长谷部就这样陪在女子身旁,直到汗水和被呕吐逼出的泪水打湿了她的脸庞,白襦隐约地透出肌肤的色泽,审神者的痛苦暂时结束为止。感觉到施加在衣角上的力度消失了,长谷部赶忙起身倒好水拿到审神者面前,对方一把抓过装了水的杯子,很快地一饮而尽,跟着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看起来是不是很糟糕?』也许是刚刚过去的咳嗽与呕吐消耗了过多体力,审神者写在纸上的字显得有些歪歪扭扭。
长谷部抬起眼注视着坐在自己对面金发碧眼的女子,她的面色惨白,本该闪亮的双眼暗沉得就像是阴云密布的天空,还有她的唇角……那些没有及时得到擦拭的血迹和毫无血色的双唇。
“不……您看起来很美。”长谷部说。审神者闻言呲地一声笑起来,但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现在的她实在太虚弱了。
『骗子。』她沉着脸写道,但立刻又露出了笑容,『但是谢谢你,这么说真的很贴心。』
刀剑男子思考着自己应该如何回应对方,结果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出恰当的话语,于是只好默默地点点头。
她还有多少时间?
长谷部望着审神者不再柔顺,反而粘腻成一缕一缕的头发,看着阳光榻榻米上缓缓前行,最后往她的身上落下的却是一片树影斑驳的黑暗,在心里问自己。
她什么时候会死?
他问自己,惊觉他已经能够平静地接受这个既成事实。可这又有什么好惊讶的?他所见识过比这更糟糕的生死变幻,为何他要为此时此刻自己的坦然感到不安?长谷部被自己搞糊涂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没有预兆,审神者书写的文字冷不丁落入长谷部眼中,吓了他一跳。
『不会比你的白日梦更长,我猜。』
审神者继续写道。她的微笑乏味又无趣,令长谷部撇开了脸不想再去看。
+琼花:忍冬科荚蒾属,落叶半常绿灌木,花大如盘,洁白如玉+
(4月,春逝,善变)
炎热的夏天彻彻底底地到来了。
群蝉的歌声传响于整座城池,短刀们只要不出去远征或作战便会拿着网兜与粘棍四处寻找猎物的踪影,美名其曰是为了大家能够睡上安稳的午觉,不过说白了其实就是好玩,有时候还能从捕蝉大队中看到萤丸的身影——虽然本人一再声明自己是经不住爱染的劝诱才被迫加入的。而从外貌上来说已是成年人的打刀、太刀们则更多地沦陷于空调这种紧跟新审神者迁入本城的神奇设备为人称赞的制冷效果之下,在工作之余纷纷化身超级宅男,一个个都不乐意离开凉爽的室内。倒是更为年长些的三日月、石切丸之流,不知道是否是年纪大了新陈代谢缓慢的缘故,并不是非常怕热,常常相约着在夜里去到城下临近水源的地方观赏萤火虫。偶尔审神者也会与他们同行,但更多时候她都在山姥切国广的陪伴下于本丸静养。
审神者的身体正一点一点衰弱下去。
这是刀剑男子们早就明白的事情,可是当目睹着自己的主人渐渐地萎靡,一点一点走向死亡的模样,对居住在这里、刚刚经历过丧主之痛的每一位付丧神来说都太过艰难了。
“她变得越来越像一株植物了。”
某一天,完成对远征成果的报告后,长谷部恭敬地退出本丸的大广间,而后对等在殿外的宗三说道。
容貌俊美,发色犹如樱花一样虚幻的青年轻轻地一笑,什么都没有说,打算就这么从长谷部面前走过去,却在擦身的瞬间被对方抓住了手腕。
“……您,有什么事吗?”宗三眨了眨眼,脸上依然带着令长谷部感到不舒服的笑容。
“你看不出来吗?”一本正经的付丧神追问道。
“我们都看得出来。”宗三说,反身将手抽了回来。“主人啊,就像乱世里绽放的花,美丽夺目,连时间的尘埃也不会沾染上丝毫。”
白天刚刚过半,热情的太阳刺破了薄薄的云层,将耀眼的温度洒进了审神者居住的小小本丸,金色的光在压切长谷部和左文字宗三的身上跳跃,于某个时刻浸透了身着司祭平服的男子,把他也变成了金闪闪的模样。
宗三为此不满地别过了头,那光线让他觉得不舒服。
同样感到不满的还有长谷部,他皱起闪闪发光的眉逼近对方,态度几乎是逼迫地开口道:“你喜欢这种情况?”
“为什么不呢?”宗三反问。“我们的主人是个拥有自由的人,她遵循自己的意志选择死亡,凭自己的喜好决定爱人。这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
“你疯了。”长谷部说,推开面前的宗三。与他比起来稍显瘦弱的刀剑男子打了个趄趔,一下子坐倒在寝殿的廊子上。
“哈……”宗三笑了起来,抬头看着长谷部戏谑道,“而你呢?深陷在自怜自艾的泥塘里,幻想着拯救主人甚至擅自把大家都卷进你聊以自慰的过家家当中……”
隔着糊着明纸的障子,传来了审神者询问外头发生了什么的声音,而这头,左文字宗三忽地沉下声音:“你根本不在乎这个女人的死活。你只是需要她活着罢了。”
“我没有。”长谷部迅速回道。对此宗三未置可否地冷哼了一声,随即站起身,一面回应着审神者的呼唤,一面拉开障子进了屋,将长谷部抛在热得甜腻的露地里。
再等宗三退到廊下已是临近傍晚的光景了,阳光依依不舍地从露地的中央挪到了不起眼的角落。微微侧头就能看见安静地正坐在廊子上闭目养神的付丧神。
“您似乎很吃惊?”男子仰起头,白色的兜帽悄无声息地沿着头颅饱满的形状滑落下去,露出漂亮的金发。宗三站在微微开启的障子前盯着那双蓝色的眼睛愣了片刻,随即笑着同对方打招呼。
“我以为他……”宗三说,话到一半却又停了下来。
“长谷部直到我来之前都待在这里哦。”似乎早就意会了对方的困惑,山姥切开口道。“后来……像是忽然记起有什么东西落下了一样,匆匆告辞了。”
“他什么都没说?”
“嗯。”山姥切点点头,垂下眼,重新带上兜帽,不再看面前身形纤细的男子,“不过他向我告了假,可能是有重要的私事必须处理吧。”
“诶。”闻言,宗三应道,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感叹抑或惊讶的情绪。大风乍起,扬起象征着天下人标志的名刀的付丧神粉色的碎发,近乎通透的色块落在山姥切湖蓝色的眼底,有那么一瞬间同前任审神者喜爱的落樱景象重叠在一起。
“以前的主人,好像说过这样的话。”
与宗三呆呆地望着残红消褪,天与地的边界渐渐消融在一片暧昧不明的紫罗兰之中,金发的青年方才开口打破了沉默。
“樱花是埋骨的花。”
“那倒是真的。”宗三毫不犹豫地回道。
“审神者她……”似乎想说什么秘密的样子,山姥切谨慎地看了眼身后半开的障子。
“睡着了。在我汇报远征任务到一半的时候。”宗三心领神会地回道。
“咦?但是……”
“我只是想让某把刀在外面多晾一会儿而已。”出乎意外的,总是一脸漠然的宗三脸上露出了孩子一般怄气的表情。对此难以置信的山姥切不禁睁大了双眼。
“……你呢?不是有什么想说吗?”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宗三迅即收住表情,清了清嗓子发问道。
“……最近我一直在想,现在的审神者……什么时候会去到本丸的这棵樱花树下?”山姥切回答说。老实过头的性格令他完全没有为难对方的意思,就这么放开了珍贵的谈资。
“也许明天?”不知道是由于山姥切怯懦的态度而或是问题本身的缘故,宗三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也许明年?总之……应该会是在一个很美丽的季节里吧。”
“……很美丽?”金发的付丧神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对。”宗三继续道。那时明月正行至天守阁顶端,清冷的光辉洒在他的脸上,将付丧神原本阴沉的面庞衬托得格外的柔和。“比如说……当繁花盛开之时。”
在繁花盛开时离别,不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情吗?
那个人在信中如此问他。
樱花是埋骨的花。
那个人曾用轻到几乎难以辨听的声音对他说。
若我真的成佛了,您可愿帮我将尸骨埋葬在花下?
樱花雨下,那个人曾用一本正经到令长谷部有些不解的表情问他。
她在信中称呼他为她的长谷部、她愚蠢的近侍、她亲爱的朋友。那个人在信中以如此之多的形式称呼他。那其中蕴含着怎样的情感长谷部不甚明了,但每每想起,那便能带给自己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就像她留给他的那些问题一样。就像是茶水自壶中落下,漫入杯中,在溢出的瞬间停滞下来,一点一点,漾湿了浅浅的杯沿。茶香与水的热度四溢在倾洒的界限上,令长谷部爱不释手却又不知所措。
这到底是什么呢?
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呢?
漫长的夜里,长谷部冥思苦想,而答案如同夜晚灯火下摇曳的倒影,没有可供触碰的形态。而那位理应彻底化为尘埃的少女仍然仰赖着文字所留下的单薄的存在感骚动着长谷部的情绪。
“长谷部,知道吗?我作为灵体四处游荡的时间太久了,直到被那个孩子发现为止,我作为一个孤魂野鬼徘徊于人世间的日子已经太多了,以至于当我被固定在肉体之中时,由于受到时间的过度侵蚀,我的记忆几乎是处于无的状态。即使是到了后来,接受了各种各样的治疗,我依然无法明确地认识到自己的存在。
“这实在是可笑,拥有了肉体,自我意识却支离破碎得不成样。
“当时隶属于政府的时空管理科甚至为此准备放弃将我作为审神者去训练的念头,打算直接毁掉躯壳让我做回游魂自生自灭。但是我最终还是来到了这个本丸,与你们相遇了。
“这一切多亏了那个孩子。
“与我不同,充满了生气,笑起来的模样会让人联想到晴朗天空的那个孩子。”
在那封冗长的道别信中,留着黑色短发的少女如此写道。
“所以啊,尽管可能性很小,假如在我走后是那个孩子接管了这里,长谷部,请代我好好照顾她。”
请代我好好照顾她。
长谷部在心里默默地诵读着信中的字句,随后深深吸了口气,步入现世的人群熙熙攘攘的街道。
他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去往政府的行政大楼,找到时空管理科,查阅现任审神者的资料,确认自己的怀疑是否属实,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可以在那里向其他审神者打听些有用的情报。不过实际操作起来,这也不是如同文字叙述那般容易完成的任务。政府对于审神者引导着的付丧神们有着明确的管理制度,其中一条即是刀剑男子只能在审神者陪同下前往现世,若是有其他紧急情况,则要得到审神者的书面批复才能停留。长谷部此次前往现世就是钻了这条规定的空子,自己伪造了审神者的文书。这样虽然能解一时之围,但若被人发现……
长谷部不愿意去思考这个假设可能带来的后果。
“您好。”重新振奋了精神,长谷部露出从前任审神者那里学来的社交性笑容,往一位独自站在路边等待红绿灯的少女走去。
在确认了对方尽管感到吃惊却没有对自己产生警惕心之后,容颜俊朗的付丧神举止绅士地弯下腰倾身向女孩,一边递上写了时空管理科所在街道名与大楼门牌号的纸条,一边开口道:“请问这个地方应该怎么去?”
“诶?”穿着水手制服,扎着高马尾的黑发少女见状,先是脸腾地涨得通红,随即语无伦次地同长谷部说了一通。
“对不起……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呢。”长谷部面带歉意地说道。
“嗯…是啊、也是啦!”少女窘迫地回复男子,双颊红红的模样叫头一次接触普通人类的付丧神着实感到兴趣盎然。
“那、那个!”
“是的?”
“可以的话……我带您去吧?”少女急切地说,仿佛不想错失什么东西似的。“请您相信我!我、我绝对不是坏人,不会骗您的!”
“您真是有趣。”闻言长谷部忍不住轻笑起来,眉眼弯弯地注视着羞红了脸的女孩,紫色的眸子温润如水,正对上那色泽令人联想到五月树海的双眼。“这种时候应该怀疑我是准备诱拐您的罪犯才对。”
“咦?……啊、才不会!”被长谷部望得大脑当机,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的少女摇着头回答道,“您、您——”
“我?”长谷部忽然变得坏心眼地看着少女追迫道。
“像像像像、像您这么漂亮的人,不可能是坏人!”终于,憋红了脸的少女拼尽全力说了出来。
这回轮到长谷部被对方逼得说不出话了。好在少女太过慌张,根本没注意到刀剑男子脸上一瞬间闪现过的诧异表情。
“收到来自陌生人的夸奖这还是第一次呢。”长谷部笑道,“谢谢您。那么带路就拜托您了。”
“太好了!”闻言少女开心地笑了。随即伸手向长谷部,似乎是希望碰触对方的样子,却被付丧神以“书包拿着很沉吧,作为带路的回报,请让我来帮您拎”这样的措辞悄无声息地推脱掉了。
“对了,您就叫我——吧,被人用敬语称呼实在太不好意思了。”完全没有觉察到来自长谷部散发出的那份疏离感,少女大方地将书包交给了他,一面领着刀剑男子往前走,一面说道,脸颊上依然泛着淡淡的红光。
“好的。”长谷部说道。但是直到他们到达政府大楼正大门,他都不曾用那个名字呼唤过对方。
“我该怎么称呼您呢?”临走的时候,有着绿色眼睛的少女不甘心地追问青年。
“……压切。”迟疑了一下,长谷部如是道。
“压切?哼嗯……好奇怪的名字啊。”
面对少女的疑问,长谷部只是沉默地笑了笑。
“再见。”最后,微笑起来就像是春日里明艳的紫色藤花的青年,面无表情地向少女挥手道别。
“再见!压切先生。”而在消失于人群之前,少女却报他以笑容。
人心真是古怪的东西。走进政府大楼大厅的时候,长谷部不由心想。
+鸢尾:百合科鸢尾属,单子叶,花多为蓝紫色+
(5月,夏临,游离)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早在长谷部仍是近侍时候的事情。
那时的本丸还没有空调这等先进设备,即使躲在室内,正午的炎热仍然难以忍受。就算是一心扑在处理公务上的长谷部,也会由于酷暑难捱暂时抛下文书,去相较本丸而言更加阴凉的茶室休息片刻。尽管总是奉上热茶的莺丸同样叫人头痛,看着对方浑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的模样,长谷部一度怀疑他的本体是用了什么耐高温材质打造成的,直到某次亲眼目睹莺丸满头大汗却一脸幸福地正坐在茶桌前手捧冒出可怕的水蒸气的茶杯,他才发现自己低估了这把刀对于茶的热爱,不愧是绰号茶丸的家伙。
某一天,因为天气太热,长谷部像往常那样躲到了茶室避暑,直到天尽黄昏才慢悠悠地踱回本丸。一拉开大广间的障子,就看见脸上蒙了白布的黑发少女趴在他的书桌上认真地摆弄着一张作废的文书。
“主人,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就像是在责怪对方回城时没有派人知会自己似的,长谷部的眉间起了细微的皱褶。
“……下午?”审神者含糊地回答道,完全没有理会近侍的意思,也没有停下折叠纸张的意思。
“恕属下多嘴,请问战绩如何?”长谷部不满地问道,语气里有了一丝忿忿地味道。
“……好歹是把明石带回来了,”直到这时少女才放下手里的活计,抬起头转向已经来到身旁的青年。“不过赢得实在太惨……萤丸重伤,今剑的状态也不是很好,岩融都要抓狂了。”
“所以我不是向您提议过吗,出阵的队伍至少也该带上一把打刀……”
“考虑到输出问题,我还是觉得现在的配置比较合理。”审神者叹了口气,冲长谷部摆了摆手,示意对方自己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随即拿起手里已经被折叠成小小心形的纸张朝刀剑男子比划起来。
“好看吗?”
“诶?”被突如其来的动作与问题搞懵了的长谷部慌张地眨了眨眼。
“心形折纸。”抛下满头问号的付丧神,少女继续道。“折叠方法有许多种呢,今天刚刚学到的。”
长谷部瞬时沉默了。脸上表情变得更加不满,仿佛在责备审神者所说之事是多么地不合时宜似地。然而就像是没有察觉、不,是完全忽视了闹别扭的近侍,少女自顾自地把心形折纸丢给对方,笑道:“这颗心和您很相衬呢,上面一板一眼地写满了工作。”
“主人……”长谷部张开嘴试图抗议,但马上就被打断了——
“因折法的不同,心也会拥有不同的形态,长谷部知道吗?”审神者自顾自地继续道,“带翅膀的,开着花的,对半的……由于选用的纸质花色各异,即使手法相同,最后也会产生差别。就像是人心本身。”
“……不过是折纸而已。”望着无法窥见表情的审神者,近侍轻声抱怨道。
“是啊……”黑发的少女柔声说。
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张粉色有着樱花纹路的纸张,迅速地将其折出了心的模样,随即把它附在刀剑男子的胸口。
“所以,您保持现状就好。”
那时的长谷部看不见她的双眼。
“咦?”
于是永远地,他都无法得知被话语编缀着掩盖了的那份真意。
“武器是迟早都会氧化的东西。”无视了青年困惑的模样,少女收回了樱花花样的心,转而把它推进燃着线香的香笼,“即使是像您这样锋利的刀剑……”
焦黄的痕迹顺心的边界蔓延开来,很快地腾起了蓝紫色的小火苗。火苗吞食樱花,转瞬间壮大了,窜出温暖的赤橙色火焰,不过片刻,便将心化为了一小撮灰烬。
“所以您,保持现在这个样子不变就行了。”
不要变化,不被氧化。保持着锋利的姿态,贯彻压切的意义,作为纯粹的武器,战斗、砍杀,然后……
“就能得到自由吗……”
“主人?”
在逝去的那个夏天里,蝉没完没了地叫唤,汗从毛孔里渗出,一点一点,打湿了衣裳。线香安静地躺在香笼中,升起一缕一缕薄白的烟雾。沉水香和着阳光暖热至甜腻的气息浸透了本丸大广间的每一个角落。摞满了公文的书桌上,白瓷的花瓶里粉色的木槿开得正艳。在那之中,有一位黑发的亡灵,如此温柔地对付丧神倾吐了话语:
“什么都没有,长谷部。”
这位付丧神能得到的东西,什么都……
那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毕竟刀剑归根到底仍是武器的一种。
随着时代的变迁,更为便利隐秘的枪械替代了冷兵器成为主流。可即便如此,那些被收纳进博物馆与私人藏品之中,安静地呆在玻璃罩里,于灯光的照射下接受世人的观赏,远离了战争杀伐,似乎除了受人瞻仰在无他用的国宝文物,曾几何时,也仅仅作为武器为人使用过,仅仅作为凶器斩杀了无数生命,不问因果,不识善恶,就这样看遍历史更迭,阅尽沧海桑田,几度易主,从赏赐到献礼再成为战利品……直到现在,最终到达了与诞生之时相比如此遥远的未来。
除却岁月留下的伤痕,刀剑锋利依然,杀气不改,只是没有了用武之地。旧主赐予的铭文与印刻仍旧鲜明,捆在刀柄上的结绳花样如初,只是没有了意义。
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被世人敬为国宝的压切长谷部很早以前就接受了这一切,尽管他并不理解,可失去了主人,失去了赋予自己战斗杀伐能力的操纵者,刀剑也就走到了身为武器的末路——这一点,付丧神还是能够明白的。
但是那份领悟也被否认了。
锋刃钝了可以打磨。
少女在信中写道。
刀身失去了光泽可以保养。
落下了伤痕可以修复。
可是,长谷部,您知道吗?锈蚀对于刀剑来说,是不可挽回的猛毒。
与刀身损毁带来的直接破坏不同,生锈意味着漫长死亡的降临。起初没有人在意,而终末愈近,便愈加生不如死。
只要保持着锋利的姿态静静等待,不管多久,终归可以等到再度被挥舞的时日。但若是一朝染上了铁锈的色彩,凭借迟钝又虚弱的身体,究竟还能在厮杀的场合中做些什么呢?比起丧失操纵者,更可怕的是没有了被操纵的价值。比起迎来刀剑破坏的结局,更难捱的是缓慢的死去。
所以啊,亲爱的近侍,假如有朝一日,您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变化。希望您依然能保持着锋利的姿态,尽情地奔走在战场上,不被忽视,不要锈蚀。直到您真正寻找到砍杀的意义,寻找到您真正要走的道路,然后得到您期望的结果。
即使那终末并不能带给您快乐,没有人们言说的自由,充满了悔恨与无奈,甚至到最后依然无法使您满足……我还是一厢情愿地相信,在这一切的尽头,等待着您的是注定属于您的幸福。
“若是不快乐,又如何能够称得上是幸福?”
假如那位少女仍在人世,长谷部大概会如此冲她如此发问吧。但斯人已去,青年不得已只好更换询问对象。
『长谷部觉得快乐是什么?幸福又是什么呢?』
结果对方却回以了这样的反问。
沉默良久后,付丧神摇了摇头。
快乐与幸福,前者也好后者也罢,那都不是他应该理解的情绪。在长谷部看来,它们于人类而言,就像是战斗于自己而言一样,不过是一种酷似亢奋的状态。
『那么,何必要为这些东西劳费神思。』
金发的女子写道,随即放下纸笔,缓缓起身,来到阵雨过后,湿润得翠绿欲滴的露地。她脚下的石板长期浸淫在潮气之中,已悄悄生了苔藓。
“有人写信给我,”看着伫立在树影里的审神者,长谷部没有迟疑地开了口,“她说自己曾经从他人那得到过快乐,却无法回报给那个人同等的感情,于是她也就无法得到幸福。”
今天是个好天。虽然一大早便下了好一阵雨,可雨过天晴,被雨水洗刷过的天空蓝得耀眼,倘若直直地盯着那里,仿佛会在一瞬间陷进蓝色广漠的漩涡之中。
“所以我想弄清楚。”他继续道,不去理会眼中那个写满了拒绝的背影。
风过无影,只有蓝天下的薄云,被拉扯出细碎的形状。残留在枝叶上的水滴簌簌地落下,砸在洁白的襦袢与鲜红的袴裤上,迅速晕开,留下一圈不规则的痕迹。躲藏在草地之间的积水映射出庭院的颜色,渐渐地,如同猝不及防间已然爬上墙头的阳光,将女子整个人晕染出了厚厚的绿意。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株巨大的植物。
“您给予她的快乐,以及您不能从她那里得到的幸福,究竟是什么?”
+柽柳:柽柳科柽柳属,落叶小乔木,枝条细柔,姿态婆娑,开花如红蓼+
(6月,渐热,识罪)
来说一个故事吧。
一个关于少女与少女的故事。
那时候金发的少女胸前还很平坦,短发飒爽,尚是一副假小子的模样。黑发的少女胆子很小,长发及腰的背影美丽迷人。
正像三流小说描写的桥段那样,从小学到高中,她们几乎一起度过了整个读书生涯。黑发的少女不善言辞,寡言少语,长大了还好,放在青春期萌动那个阶段太容易招人欺负,于是她便帮她出头。一开始她就像是受惊的兔子,睁大了眼睛瞪着她,而她只是笑笑,不做任何说明。等习惯以后,她会拉她到医务室,有时候是校医唠叨着处理她的伤口,有时候是她亲手为她贴上创可贴。那时的她依然笑容满面,只字不言,只是偶尔,会倾身向她的耳畔,就像要亲吻她的发丝一般。
直到某一天,她忍不住在放学时分叫住了她。
“我……从来没有说过谢谢……”
“嗯。本来就是我自愿帮你的呀。”
“但是,”那个胆小怕事的长发少女怯怯地问道,“为什么要帮我?”
“漂亮的花朵本来就该被人好好呵护,不是吗?”闻言,金发的少女笑着答道。蓝色的眸子眯成一条细缝,闪闪发亮。
她注视着她,呆愣了几秒,也跟着笑了。
“奇怪的人。”她说。
那之后她依然保护着她,她依然会拉着她去医务室;午餐的盒饭她会准备两份,下午放学后在校门口等她到社团活动结束;周末的时候她们会相约一起到图书馆去学习;有时她也会拉她出去玩,牵着她的手教她溜冰,央求她帮自己编辫子。
她们就这样成为了朋友。
当她察觉到自己喜欢上对方,已经是她成为审神者以后的事情了。
那时的她头发已经留长,金色的瀑布披洒下来,显得格外耀眼。她总是一边诉说着对她满头金发的喜爱,一边帮她细细梳理。
“我也喜欢你的。”她抚弄着落在自己肩上的那缕黑发,不经意间走漏了心声。
对此她不发一语,只是看着她默默地微笑。
“下次,让我帮你整理头发吧?”她又说。
“好啊。”她点头答应了。
可再见面时,黑色的长发变成了齐耳短发。她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则轻描淡写地说不过心血来潮想换个发型罢了。
“好看吗?”她漫不经心地问,随即看向身旁的付丧神。“我的近侍觉得这样也很好呢。”
“是吗。”她说,注视着她微笑的侧脸默默了好一阵子。
从此以后她们没有再相见。
她能感觉到她在躲避着自己,有意无意地。于是为了不让彼此尴尬,她选择就此切断了与她的联系。
偶尔她会问自己,如果自己更早一点,在她们还是学生的时候就把一切告诉她,那么结果是不是就能变得不同?但思来想去也毫无定论,才明白不过是庸人自扰。
“这世上并不存在什么如果。”如此想着,她接受了现实。
也是如此想着,在知道了她的死讯以后,她的情绪并没有太大的起伏。尽管心里有种被人挖开了一个大洞的感觉,可那不是悲伤,也不是痛苦,她不知道那份体验究竟该如何命名,也不清楚自己为何无法哭泣,仅仅是觉得空落落的,似乎早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经把她丢了,那些情感的浊流已经远去,留下的只有麻木。
麻木归麻木,她终究还是忘不了她。若是她被欺负了,她必须帮她,那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而然,不能改掉,无法戒去。
所以她向人们发问了:“她是怎么死的?”
奇怪的是没有人能回答,哪怕是政府官员。人们逃避着她的问题,仿佛她的死亡与什么不可告知的秘密牵连了,被当做禁忌束之高阁,只待蒙尘。
迫不得已,为了找出真相,她加入了时空管理科。在受训一个月后,她和她相遇了。
她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变,黑色的短发利落地垂在耳畔,纤细的四肢还残存着青春期发育的痕迹。但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她。本是火焰一般鲜亮的双眼晦暗得就像是燃尽的木炭,脸色惨白,蒙着一层毫无生机可言的青灰。
然而,就像所有人面对失而复得的爱人一样,即使知道真相是如此不堪,她依然不能自已地上前拥抱了她,把自己埋进她苍白的颈窝,低头轻嗅,闻到的却是腐朽的气息。
“你是谁?”她问她。
而亡灵沉默不语,旁若无人地彷徨在破碎的记忆里。
“请您原谅我的僭越,”那个付丧神说,“但我调查了您和前任审神者的事情。”
夏日里的蝉没完没了地叫着,就像不知节制地哭闹的孩子。
“您为什么不恨她呢?”
水色的风铃被系在门前,随风作响,叮叮当当,吵得人心烦。
“您为什么,会喜欢她呢?”
不知名的鸟儿挣扎着从枝头跃起,跌跌撞撞地冲上天空,白色的羽毛被气流撕扯着飘落下来,摇摇晃晃地,在半空描画出风的弧度。
所有的情感如同暑天里的喧嚣鱼贯而入,令她想起她那双死气沉沉的眸子,黑色的短发再也不能留长,有时候她会抱着她,拥在怀里的永远只是一团冰凉。
她已经死了,每一次与她接触,她便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所有关于她还活着的猜测不过是天真的妄想,虽然她还停留在她眼里,但那音容笑貌归根到底,不过镜花水月。
就像是落入水中的鱼,就像是融入大地的雪。她在这里,与她不在这里,并没有什么区别。她只是离不开罢了,尽管那具身体芬芳再无,余下的仅仅是难闻的尸臭。
“不是恨。”
花瓣自口中涌出,被她捧在了手心。
“也不是喜欢。”
这是长谷部第一次见到审神者开口说话。也许是受疾病影响的缘故,她的声音沙哑且低沉,比起女子听上去倒更贴近男性。
“那是什么?”
不近人情的付丧神追问道。他正坐在廊子上,满脸严肃。脚边放着早已凉掉的茶,浅绿色的水中,小小的茶梗轻巧地立直了。
“是思念。”
金发的女子说道。她用染了红色指甲的手缓缓扯掉束发用的白色缎带,不知何往的群鸟从本丸的屋顶上路过,呼啦啦地穿过小小的天空,在盘旋下落的发丝间印上飞翔的影子。
“是不甘。”
她转过身,长而辉煌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在半空舞蹈,画出一个不完整的圆。
“是习惯。”
那双眼睛依然很美,蓝得正如大雨洗刷过的天空,剔透澄澈得令人着迷。
“还有追悼。”
繁花似锦,在她身旁徐徐飘散。她看向沉默不语的青年,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即使您会因此死去吗?”
青年眨了眨青紫色的眸子,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不理解呀。”女子说,话语之间满溢了情人狎昵的温存,脸上的神色却显示出轻蔑的味道。“你当然不理解呀。”
往日回忆纷踏而至,所有的爱恋与挣扎如同迁翩在绿意之间的花瓣,不紧不慢地侵占了她的视线,最终拼凑成一个完整的轮廓。没有晦暗的双眼,没有刻意的逃避,没有任何残缺与瑕疵,仅仅是那个最初便被她握在手心里仔细呵护的黑色长发的少女,仅仅是她心爱的那朵花。
“即使走投无路,也不能从无穷的欲望里脱身,这就是身为人类的贪婪啊。”
四季更替,风景变化。多少年的追寻与叹息终于把她带到了这里,她看着她一点一点走近自己,最后投进了自己的怀抱。并非冰冷的触感,并非腐臭的气息,一切都还是完好的,一切都还是温热、散发着花蜜一般甜味的……此时此刻拥抱着自己的她仍是最初的模样,还未曾品尝到与他人交往的快乐,未曾莫名其妙地形同陌路,也未曾突如其来地死去。
【下半部分因为被lof说含有敏感词无法发出而暂缺】
评论